2017年5月6日 星期六

雪域格桑

       一
   西藏有一種生長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花,名叫格桑。它喜愛高原的陽光,也耐得住雪域的風寒。它美麗而不嬌艷,柔弱但不失挺拔。
   說到格桑,我總想起桂桑。
   桂桑有一頭惹人羨慕的卷髮,天然自成的卷髮,烏黑亮澤。擁有這樣漂亮的頭髮的女性,該是何等幸運,何等驕傲。
   桂桑卻不。
   她坐在角落裡,低頭編織一件顯然是小孩的毛衣,只有當問她什麼時,她才略微抬頭,羞澀地一笑,用不熟練的漢語簡短地回答,隨即又低下頭去。西藏女性特有的一種矜持,一種韌力。
   膚色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們的那種黝黑,膚質則因雪山嚴酷的磨礪而顯得粗糙。說不上漂亮,但桂桑卻有種魅力,正如格桑。
  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。
   那是5年前的秋天,在北京懷柔登山訓練基地,我初識桂桑。那年她有兩件值得終生銘記的大事,一是護送亞運聖火,二是登上了珠穆朗瑪之巔。
   後來時常能聽到她的消息,到拉薩去,到北京來,她的名字常被人們掛在嘴上。1993年,她登上了海拔8012米的希夏邦馬峰,成為唯一登上過兩座8000米以上山峰的中國女性。後來在報上見到她被評為中國十大傑出女性的消息。
   我為她高興。
   二
   桂桑幸運極了。有時她想,是不是她的名字給她帶來了好運氣。藏語「桂桑」,漢語意思是
   「完美無缺」。
   她16歲那年參加了解放軍,在西藏軍區總醫院裡當一名白衣天使,桂桑投入了少女的全部熱忱。不料,沒過多久,命運之神就給她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。
   中國登山隊正招募新隊員。
   常來醫院的登山隊教練,一眼看中了桂桑,她健康快樂,走起路來彷彿都有彈性。桂桑動心了。
   姐妹們得知她要放棄醫院的工作到登山隊,議論起來都直搖頭,那是會凍掉鼻子和手指的呀!
   然而好奇心和血液裡流淌著的那份與生俱來的倔強,在桂桑心靈的天平上佔了最終優勢。用她今天的話說,就是「一念之差」。登山隊裡多了個穿軍裝的丫頭,年齡只有17歲。
   第二年中國登山隊將攀登珠峰。夢想佔據了她的整個身心。
   但1975年5月27日,9名中國登山隊員踏上地球之巔,其中並沒有桂桑。可以說是一次意外。
   她是女子分隊隊長,她和潘多的實力不相上下,而且她太年輕,也太有活力了。她5次到達7000米的高度,出色地完成了繁重的運輸任務。在途中,她還「火線入黨」了。她立下誓言:一定要登上頂峰,完成黨交給她的任務。對於質樸得不能再質樸的桂桑來說,這確是一股強大的原動力。
   果然,她作為第一突擊隊的成員,率先進駐海拔8600米的突擊營地。神奇莫測的珠峰峰頂,幾乎近在咫尺,舉目可望。然而天有不測風雲。連續兩天兩夜的大風捲裹著冰粒和雪片,將隊員困在寒冷缺氧的突擊營地。幾個人擠在狹小冰冷的帳篷裡,分享著有限的食物。沒有任何怨言,只是盼望天氣好轉。距離頂峰那麼近,桂桑心急如焚。天氣沒有好轉,桂桑卻因缺氧等原因,一頭栽在帳篷外邊。醒來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氧氣面罩,用虛弱的聲音說:「我不吸,氧氣留著登頂時用吧。」
   返回7000米營地待機,桂桑積蓄了全部體力和毅力,想再做一搏。不想同組的一個女隊員,不小心碰翻了高壓鍋,滾燙的水正澆在桂桑腳上。她痛哭起來,不光是因為疼痛。
   慶功會上,桂桑真誠地向潘多祝賀,也把幾天來流過的淚水化作一個目標:一定要登上珠峰。
   三
   一等就是十幾年。
   她登上過天山山脈的主峰——海拔7435米的托木爾峰。這座山高度雖不起眼,卻因地勢險雪崩多而著稱,攀登難度相當大,對中國登山隊員來說,這還是一座處女峰。那次,桂桑體驗到了什麼是登頂。後來她多次出征。
   她等待著重大的機會。
   但她等來的,卻是一種急轉直下的境況。她所在的八一登山隊解散了,她調到了西藏登山隊。面對這個興沖沖趕來報到的健將級登山女隊員,人們話到嘴邊,卻實在難以啟齒。當時沒有女隊,安置桂桑,成了麻煩事。桂桑以為,進了幾乎是中國登山界重鎮的西藏登山隊,還愁沒山登?她想只要留在登山隊,就能有機會。她被安排為登山隊的保管員,她咬咬嘴唇,接受了。
   一晃就是幾年。桂桑瘦了,體重由原來結結實實的140多斤,變成了不足120斤。這幾年裡,她做了妻子,做了母親,彷彿離山越來越遠。
   這幾年,對於一個女運動員來說,無疑是黃金時期。可她只能當她的保管員,管理著登山器械;每當登山隊出征,她就迎來送往。她有過苦惱,因為她有夢想。
   好在丈夫是登山隊員,這是她僅存的安慰。
   1986年初,中日聯合登山隊將攀登章子峰的消息,勾起了她的衝動。她坐不住了,找到體委領導、登山隊領導,主動請纓。
   丈夫不想讓她去。幾個月前她剛剛當了母親。而且這前後他也正率隊出征另一座山峰,但他沒有說服她。
   領導也沒有理由勸阻她,於是半開玩笑地說:「要去就得登頂。」
   不登頂去登山幹嗎?桂桑二話不說,立下了一張前所未有的軍令狀,唯一的軍令狀。
   出發那天,幾個月的孩子在哭,桂桑也在哭,但她還是毅然跟隨隊伍進山了。
   1986年5月10日,她成為這支聯合登山隊登頂隊員中唯一的女隊員。
   四
   那次,不僅是桂桑登山上的轉折,也許還是她生活的轉折。
   不久,西藏登山隊恢復成立了女隊,桂桑終於重操舊業,當上了女隊的副隊長,挑起了大梁。這時,她正是而立之年。
   然而不久,她和她的丈夫分手了。她無怨無悔。
   桂桑盼望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。1990年,中美蘇計劃聯合攀登珠峰。
   她再一次來到了熟悉的珠峰腳下。十幾年過去了,她百感交集。
   對於一個登山運動員來說,沒有登上過珠峰,就不能算一個真正的登山家。而對桂桑,還遠遠不止這些。
   和以前一樣,她帶著兒子的照片。一種眷戀,一種激勵。
   原來活潑的桂桑,變得寡言多了。從她緊抿的嘴唇和倔強的目光中,有人又看見了十幾年前那個不走運的小姑娘。
   行動並不順利。氣候在幻影般地變化,包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。但桂桑預感:這回行!
   突擊頂峰的那個晚上,桂桑一夜無眠,太多的往事歷歷在目。
   當她站在珠峰之巔,俯瞰四周的群峰和腳下翻滾的雲海時,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。
   當隊友把報話機遞給她,讓她與大本營通話時,她已是泣不成聲。大本營聽見了她的嗚咽,老領導、老教練們也流淚了。
   是啊,這個夢編織得太久了,織進了多少坎坷無奈,又織進了多少悲歡離合!
   我問過她,當時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?
   她說:想抱抱兒子。
   她是個34歲的登山家,一個34歲的母親。她的話幾乎就是全部,我理解。
   後來我問過她,以後還有什麼目標。她笑而不答。夢想在她內心深處,我知道她不能沒有夢想。
   一位老登山教練對我說過,桂桑屬於內向的隊員,她從不刻意地表達自己的追求,但她卻在默默地接近自己的目標。
   這讓我想起格桑。格桑在世界上最偏僻最嚴酷的地域開放著,無論世人是否能看到它。

 Author :謝彌青   Provenance :新體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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